仿佛一夜间,郎川河畔的油菜花全都开了。
一大早,夏昌一打开铁门,提着扫帚走进静谧的园子里。竹扫帚拂过潮气未散的水泥地面,发出轻柔的沙沙声,惊醒了树枝上过夜的鸟,它们扑腾着翅膀,飞过园子中央矗立的“革命烈士永垂不朽”纪念碑,轻盈地消失在围墙外,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。
就在前一天,夏昌一将父亲夏道胤“送”上了山,老人“入土为安”,园子里只剩下他这一位“守护人”。
他走到园子里的一座大墓前,用毛巾轻轻擦去碑上浮尘:“三叔爷,各位先烈们,父亲不在了,还有我,我会一直守护着你们。”
小小陵园里,满是忠骨。
园子东边,是革命烈士夏雨初之墓,两旁是他的妻子董淑、次子夏道清的墓;环绕着纪念碑的地下,躺着36位烈士的遗骨;南边“郎溪县烈士英名墙”上,镌刻着396个名字,还有4位是无名烈士,牺牲地点成了他们的代称。
刻在墓碑和墙上的这些金色名字,如点点繁星,在晨曦中闪着光。
一门忠烈
从记事起,夏昌一就常跟在父亲后面来墓园里祭扫,那时,墓园里还只有夏雨初一家三口的墓。
他知道,墓里躺着的夏雨初,是父亲的三叔,是自己的“三叔爷”。也是从父亲的讲述中,夏昌一慢慢了解了“三叔爷”短暂绚烂的传奇一生:
1903年,夏雨初出生在郎溪县毕桥镇蒋顾村;17岁考上芜湖萃文书院,并投身学潮运动;1925年,考上北京中国大学,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五卅运动爆发后,返回家乡,组织学生发起抵制日货运动;1927年,创建中共郎溪县特别支部,任书记,并于第二年与陈文发动郎溪暴动;1930年,被党中央派赴南京领导组织武装暴动,同年7月被捕,8月18日,就义于南京雨花台……
夏雨初牺牲后,夏家人在党组织的资助下,冒着生命危险,把他的遗骨从雨花台偷偷带回故乡郎溪,葬在了蒋顾村旁离家不远的地方。
更让夏昌一敬佩的,是三叔爷一家满门忠烈:“父亲常跟我说,三叔奶奶董淑也是了不起的人物,郎溪第一位女共产党员,曾担任沪西的交通员,为革命做出过贡献。夏道清15岁就参加了新四军,后来随部队在苏北抗击日军,1948年在解放战争中牺牲,年仅20岁。”
1951年,夏道胤光荣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,1953年退伍返乡。他回到家放下背包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来到夏雨初烈士墓前,庄严地敬了个军礼,在心里默默说:三叔,我回来守护您了。
两代人长达70年的“守墓”生涯自此开启。
一诺一生
在夏昌一的记忆中,每逢清明、冬至还有除夕,父亲都会用黄裱纸折出几串纸钱吊子,插在三座墓旁,再在碑前摆上菜,敬上酒,拉上他一起跪下,磕上三个响头。
“上世纪五十年代,条件很差,三叔爷的墓只是用黄土堆成的。”夏昌一回忆说。有一年秋天,连下了几场大雨,墓被冲毁得很严重,夏道胤难过得几天没怎么睡,天晴后,他和老伴忙了一个多星期才把墓修好。此后每到雨季,他都要带着家人为坟墓挖沟排水。
上世纪80年代,当地政府将墓园扩建为郎溪县烈士陵园,来陵园瞻仰和祭扫的人越来越多,每逢此时,夏道胤像换了个人,话多了起来,表现出平日里少有的激动。他能滔滔不绝讲上一两个钟头的“英烈故事”,一拨拨人簇拥在青松翠柏间,听着那段风雨如晦可歌可泣的往事。
2000年,在杭州务工多年的夏昌一,接到了父亲的电话——夏道胤年龄大了,哮喘病也越来越严重,从家走到陵园不过一里多路,都会喘上半天。
夏昌一回到了蒋顾村,接下了守护陵园的担子。第一次为参观人群讲解,他就“出了糗”:紧张到结巴,时常半路卡壳,普通话也说不好,让人听着很吃力……
爱人李贤翠给他打气,“你是在跟大家讲你家里的故事,讲爷爷那一辈的故事,有什么好紧张的呢,就像聊家常一样讲呀。”
夏昌一找出爷爷夏雨人写的手稿,五页纸,记录了夏雨初的一生。他逐字逐句背下来。他还找来《南京英烈》和《夏雨初传》反复看,最后写出了讲解稿,又背下来。
有一次,一群小学生们来扫墓,临走前,一位扎着小辫的女孩跑到夏昌一面前说,“伯伯,您刚才讲的很生动很感人,我要好好学习,等我成了国家栋梁,一定再来看您。”
年复一年,红色精神就在这样的“口口相传”中庚续绵延。
接力守护
2013年10月起,郎溪县政府将零散在各地的烈士墓陆续迁葬到烈士陵园,修建了烈士纪念碑、烈士英名墙,建起了围墙,平整了场地,还对园区进行了绿化建设。
而对夏昌一来说,陵园里安眠着的几十位“郎川英烈”,同样是他的亲人。他不但要将这些墓碑擦拭得像镜子一样发亮,还要讲好每位烈士的红色故事,让他们真正在人们心中“活”起来。
他让儿女们上网搜集相关资料,打印在纸上,反复看,反复背。等那些纸张被他翻破了,卷了边,烈士们的事迹也被印进脑海。他领着前来瞻仰参观的人,从那些躺在地上的墓碑前走过,一段段讲述,如同郎川河水一样缓慢而厚重地流淌出来。
“这位黄中道烈士,是郎溪县县农场尖刀山人,1901年出生,1927年参加革命,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是我党早期参加革命的知名地方领导人之一,牺牲前担任广德红军独立团大队长,1930年6月在广德暴动中被捕,同年在芜湖英勇就义。”
“这位李政纲烈士,生于1917年,是郎溪县钟桥乡钟新村人,笔名李乃钊、田莽,曾任《拂晓报》战地记者,1945年1月在五河县宋圩子与日寇战斗中英勇牺牲,年仅28岁。”
“陈文烈士,也是我们毕桥镇人,少年时就行侠仗义,爱打抱不平,和夏雨初很要好,当年曾一起发起郎溪暴动,后来在苏北召集成立了抗日义勇团,打了很多胜仗,声威大震,成了苏北抗日劲旅。1939年,在韩德勤的围剿中为了掩护部下而被俘,牺牲于蒋坝,临刑前挥笔写下‘爱国有责,抗日无罪。陈文何罪之有?’”
半个多世纪前的红色传奇,如今讲来仍让人听的荡气回肠。一束鲜花,三道鞠躬,肃服长立,深情缅怀——在无数后人的注目凝视中,先烈们洒下的血依然温热。
又见春深。微风拂过郎川河畔,地里的油菜打满了米粒大的花蕾,还没等它们绽放开,夏道胤却病倒了,这一病,就再也没起来——3月16日,91岁的老人在家中安详辞世。
临走前,他没有留给夏昌一半句叮嘱:他相信儿子会像自己一样,用一生去践行那句守护的诺言。
一年一度,清明将至。这几天,夏昌一来陵园的次数格外勤,看护、清扫、拭尘、除草……墓碑高处够不到,他就用长竹竿绑上湿布,踮起脚去擦拭。
他记得父亲说过,不要让墓碑上有灰尘,不要让地上有落叶,不要让园子里有杂草。
在中国人的心中,干净和整洁,代表着神圣和高贵。(安徽党媒云老兵融记者 祁海群 顾亦飞 通讯员 张玉荣)